馬克費雪 | 觸屏捕捉
時間:2023-06-25 12:42:02 | 來源:網(wǎng)站運營
時間:2023-06-25 12:42:02 來源:網(wǎng)站運營
馬克費雪 | 觸屏捕捉:
觸屏捕捉(Touchscreen Capture)[1]
人們來觸摸了,他們看上去好像正在觸摸一樣,而他們的眼神只是觸覺操縱(tactile manipulation)的一部分。[2]
“嗯,我現(xiàn)在不在乎死。但是在未來,我可能就不想死了?!北A_是以一種困惑的、感興趣的聲音說出了這幾個字:“在……未來……”[3]
賽博空間夢境(Cyberspace Dreaming)
Otolith Group的電影Anathema(2011)將我們置入到資本主義賽博空間的機械夢境中。電影大多數(shù)的意象都取材自交往設備
[4]的廣告。電影去掉了那些廣告的旁白和文本,這些東西在正常情況下讓圖像、鏡頭和特定的產(chǎn)品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而現(xiàn)在,沒了旁白和文本,這些圖像與鏡頭顯露出一種詭異的愉悅(an eerie eroticism)。這些光滑柔軟的孔隙與接口,這些一觸碰就液化的堅硬屏幕,這些一瞬間就溶解的距離:這如果不是當代資本主義自己的夢想,還能是什么呢?電影中擁有無限滲透性和可塑性的液體般的晶體空間,說不定就是世界在資本
[5]“自己”面前呈現(xiàn)的模樣。
超過三十年前,讓·鮑德里亞就已剖析了這一幻夢的特點。以一種幻覺般的預知能力,鮑德里亞在他的文章中——這些文章簡直就是在描述Anathema的符號學-力比多領域——描寫了“
一場關乎參與感的盛大節(jié)日(a great festival of Participation),它由無窮無盡的刺激、小型化的測試、無限可分的問答模塊組成”,它帶來了“基于
接觸(contact)的一整個想象”
[6]。鮑德里亞認為,在這種“觸覺交流文化”中,我們“從強硬的最后通牒轉(zhuǎn)向了循循善誘,從強制的被動轉(zhuǎn)向了另一種模型,這種模型從一開始就建立在主體的‘積極反應’、
卷入(involvement)和
‘頑皮’的參與(ludic participation)上,并最終走向由不斷的自發(fā)反應、快樂的反饋和
輻射狀接觸(irradiated contacts)組成的一個整體環(huán)境?!?sup data-text="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 data-url="" data-numero="7" data-draft-node="inline" data-draft-type="reference" data-tooltip="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 data-tooltip-preset="white" data-tooltip-classname="ztext-referene-tooltip">[7]
鮑德里亞的描述和臉書、Instagram、推特組成的觸屏世界之間有著不可思議的共鳴。對于鮑德里亞而言,關鍵在于,那種老式的批判——消極的人們?nèi)斡勺约呵谝粋€被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景觀——已經(jīng)過時了。控制系統(tǒng)——鮑德里亞甚至都不再把它們叫做權力——觀察到了六十年代發(fā)生的事情,并因此做出了調(diào)整。他們不再
命令人們;他們讓人們參與。而這種對參與的模仿——“‘
接觸’(contact)的意識形態(tài)借機試圖取代
社會關系(social relations)的概念”——專門被設計出來,從而避開、吸收、并最終抵消掉六十年代人們要求控制自己的生活的需求。
鮑德里亞說的很清楚,他所說的觸覺并不是
感官的(sensual)。實際上,正是要“在觸覺失去它對我們感官上和感性上的價值時”,它才能成為“
交往宇宙的綱要”(the schema of a universe of communication)
[8]。隨著觸屏智能手機逐漸變得無處不在,我們的觸覺難道不是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感性意義嗎?當手指接觸到iPhone光滑的玻璃屏幕時,在屏幕上摸到的所有東西感覺上都是一樣的。手指作為眼睛和大腦的延伸而運作——一個徹底習慣了資本主義賽博空間的眼睛和大腦。手指變成了數(shù)字強迫系統(tǒng)的中繼器,一套
數(shù)字觸發(fā)器(digital triggers)。然而這套數(shù)字觸發(fā)器太沒效率了,猴子們的手指過于肥大,缺乏柔韌性,無法正確地操作觸屏界面。正如《辛普森一家》里面的一個滑稽場景所描繪的,如果iPhone十分驚異地讓我們想起了《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長方體,那么經(jīng)常使用它的我們也只是和庫布里克電影里面那群初次面對黑色長方體的神秘表面的猿猴一樣原始。
數(shù)字顫動(Digital Twitch)
到21世紀,鮑德里亞描述的這個社會學-符號學體系已經(jīng)成為了喬蒂·迪恩所說的交往資本主義。迪恩將交往資本主義定義為這樣一個系統(tǒng),在這個系統(tǒng)中,“金融與消費驅(qū)動的娛樂文化的標準生產(chǎn)了民主治理的
環(huán)境(setting)”,“任何信息都只不過是在壯大圖像、觀點與信息的流通過程,壯大數(shù)十億量級的碎片信息,唯一能做的就是試圖吸引注意力,把觀點、品味與趨勢推向一邊而不是另一邊”
[9]。交往資本主義的天才之處在于,它對于內(nèi)容無動于衷。它不在乎有多少反資本主義信息正在流通,只要信息的流通還在不斷地繼續(xù)。這似乎是一個完美的捕獲系統(tǒng),任何改變系統(tǒng)的嘗試都意味著加強系統(tǒng)。這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這個令人厭惡且壓榨弱小的政治經(jīng)濟計劃,明明只專注于那些非常非常有錢的人手里的資產(chǎn)和權力”,卻偽裝成了自己的反面:一個開放的、參與性的系統(tǒng),提供了越來越多的進入
渠道(access)。通過這個花招,結構性的敵意消失了,“增殖為無數(shù)細小的事件與問題”。如果不是我們的欲望在驅(qū)使著這一流通,還能是什么呢?再建立個連接,再回復一下,再點擊一下……
Anathema所探索的力比多領域也許就是資本眼中(和感覺中)的交往矩陣。但相對于電影中液體般的愉悅,矩陣的人類用戶有著相當不同的體驗。弗蘭科·貝拉爾迪在符號-資本主義上的研究支撐了迪恩對交往資本主義的描述。他做出了很多努力去分析資本的經(jīng)濟學-符號學流動與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過載且貧瘠狀況之間的對照,而人類神經(jīng)系統(tǒng)正是整個全球控制論網(wǎng)絡的連接性
組織(tissue)的一部分。馬克思說工人們是“有意識的鏈環(huán)”,連接起了資本流動的過程;但符號-資本主義不僅需要我們的意識——它還汲取著我們的無意識,至少和它汲取我們的意識與注意力一樣多。(有誰真的有意識地去看了臉書上的廣告嗎?)并且,有一件事情非常清楚,我們并不僅僅是——或者說不主要是——在我們拿錢上班時貢獻我們的注意力。我們現(xiàn)在甚至——或者說尤其——是在我們不拿錢上班的閑暇時間被剝削: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加倍加時工作,來試圖處理——并壯大——Semioblitz
[10],但我們卻不曾為自己的注意力創(chuàng)造的價值拿到一份報酬。
貝拉爾迪最重要的一些文章強調(diào)了無限的賽博空間與有限且脆弱的有機身體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之間的沖突?!靶畔⒔粨Q的加速已經(jīng)制造了、并且正在制造個體人類思想、甚至集體思想的典型癥候,”貝拉爾迪在《不穩(wěn)定的狂想曲》中寫,“個體人類根本無法處理他們電腦、手機、電視屏幕、電子日記和他們腦子中那巨量的、并且永遠在增長的大量信息。然而,只要你想有效率、有競爭力并勝出,關注、辨別、評判并處理這些信息就似乎是不可或缺的……關注信息流的必要時間總是短缺的?!?sup data-text="弗蘭科·貝拉爾迪, "Precarious Rhapsody"" data-url="" data-numero="11" data-draft-node="inline" data-draft-type="reference" data-tooltip="弗蘭科·貝拉爾迪, "Precarious Rhapsody"" data-tooltip-preset="white" data-tooltip-classname="ztext-referene-tooltip">[11]
因此,所有這些關于移動交往設備及其帶來的“
渠道”(access)的興奮修辭都必須被倒轉(zhuǎn)過來。不是人類群體和個體們擁有了無限的信息財富;而是資本主義賽博空間現(xiàn)在有了無限的渠道來進入我們——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我們的食欲,我們的精力,我們的注意力。我們成為了一具具容器,讓交往資本主義得以流通并增殖,我們成為了一個個奴隸,被
點擊沖動(click drive)驅(qū)使著不停地點擊,它腐蝕著我們的克制沖動的能力,同時還永遠記錄著我們所做的一切。
很久以前我們就已經(jīng)清楚,電子郵件發(fā)明后,就不再有所謂的“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了。而在智能手機無處不在后,人類用戶們默認無論何時都處在資本主義的賽博空間之中——對他們而言,斷開連接是必須專門努力去做的事情,而保持連接則毫不費力。但這意味著我們談論的不是賽博空間,而是賽博時空。還有什么能比我們時刻焦慮地查看新消息更能代表當下的時代呢?新消息也許能帶來機會和需求(通常同時帶來這兩者)?;蛘吒橄笠稽c說,我們時刻焦慮地查看我們的
狀況(status)——就像股票市場一樣,它永遠都在變化,永遠不會最終定型。
和Anathema描述的那種徹底非人化的情欲化的
全神貫注(absorption)
[12]不同,賽博時空是零散的、支離破碎的。我們永遠都在同時接入不同的交往平臺——短信消息、社交媒體網(wǎng)站、電子郵件——這就導致了琳達·斯通所說的“持續(xù)輸出的分散注意力”的狀況。在這里,不像Anathema里夢幻般溶解的欲望建筑,我們實際處于一種
數(shù)字顫動(digital jitter)中,我們的手指在屏幕上顫抖,隨時準備下一次點擊。點擊沖動——驅(qū)使著我們不停點擊的力量——是一種欲望的短路,在它面前,即便是最露骨的情欲作品也要相形見絀。情欲作品至少還要在它的圖片上停留一小會兒;而在點擊沖動這里,欲望永遠只有一件事,不停地點擊:簡直是一種自動化進程。沒有走神并做夢的可能。屏幕上閃動的紅色提示如同恍惚抑制劑,讓我們一直處在無眠的不滿足中——再點一下,再看條消息。每條提示只會帶來更多新的緊急事務……
在資本主義賽博空間中,我們仿佛童話中的人物,渴望地看著幾步之外堆成一堆的金子,卻永遠摸不到。阻攔我們占據(jù)這些財富的無形門檻就是時間。數(shù)字顫動的純粹強迫性就意味著我們沒有時間享用賽博空間里“可獲得的”全部信息,即便我們的大腦能夠處理它們。
所有東西都好無聊,沒人感到無聊
不穩(wěn)定意識機構(The Institute of Precarious Consciousness)最近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我們都非常焦慮》
[13]給有關交往資本主義與符號資本主義的討論帶來了一個新角度。文章認為,在之前的福特主義時代,
無聊(boredom),就是資本主義一直試圖解決的那個“占支配地位的反作用力”。無聊,就是在生產(chǎn)線上的重復勞動不可避免的后果。因此,它既是福特主義下統(tǒng)治的核心形式,也是一種新的反對派政治能利用的資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來左派的失敗就是因為它沒有足夠地重視這一關于無聊的政治,這種政治并不通過工會或政黨來表達,而是以情境主義者和朋克們實踐的文化政治來表達。不像組織化的左派,新自由主義者們抓住了機會,成功吸收并利用起了這一關于無聊的批判。新自由主義迅速把福特主義工廠和社會民主主義的穩(wěn)定性與安全性打上了乏味冗長、毫無新意和自上而下的官僚制的標簽。對應的,新自由主義提供的則是興奮激動與不可預測——而這些新的流動的條件帶來的害處就是永恒的焦慮。焦慮,就是和(經(jīng)濟、社會、存在上的)不穩(wěn)定性相對應的一種情感狀態(tài),而新自由主義治理已經(jīng)把它正?;?。
不穩(wěn)定意識機構說得很對,我們當下有太多反資本主義政治仍然陷在了從前的策略與視角中,那時主要是針對無聊的斗爭。他們同樣說對了,資本主義已經(jīng)有效解決了無聊的問題,而對左派而言重要的是找到將焦慮政治化的辦法。新自由主義文化——在反精神病學運動褪去后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將抑郁和焦慮私人化?;蛘哒f,許多抑郁和焦慮之所以能發(fā)生就是因為新自由主義成功將壓力私人化,把政治敵意轉(zhuǎn)換成醫(yī)學問題或者個人意志問題。
同時,關于無聊的論點得有點不同。一個人當然能甚至懷念起從前的無聊1.0版本。那些無聊空洞的星期天,電視機停止播放后空虛的凌晨,甚至是在排隊等飛機火車時簡直無止境的等待時間:現(xiàn)在,只要你有手機,這些空虛的時間就已經(jīng)被有效消滅了。在密集的、七天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資本主義賽博空間里,大腦不再有任何時間休息;相反,它永遠被無限的低刺激流所淹沒。然而無聊依舊很矛盾;它不再是人們單純想擺脫的一種負面感受。對于曾經(jīng)的那些朋克來說,無聊帶來的空虛是一個挑戰(zhàn),一個禁令,一個任務:如果我們感到無聊,那就創(chuàng)造些新東西,填滿它。但資本對于參與的需求似乎已經(jīng)中和了無聊。現(xiàn)在,既沒有借口、也沒有機會感到無聊了。
但是如果說當下的資本主義已經(jīng)消滅了
無聊的情緒(boredom),那么它絕沒有征服
無聊的東西(the boring)。相反——你可以說,無聊的東西無處不在。對于大多數(shù)人而言,我們已經(jīng)放棄了任何想要被現(xiàn)在的文化驚訝到的期望——對“實驗”文化和流行文化都是如此,在21世紀,兩者都陷入了重復和相同中。
[14]只是,沒有人會感到無聊了——因為再也沒有一個
能夠感到無聊的主體了。無聊是一種
全身心投入的狀態(tài)(absorption)——實際上,它占據(jù)人心神的程度相當高,這也是為什么它具有如此的壓迫性。無聊吞噬了我們的存在;我們感到自己似乎永遠也無法逃脫它。但是,由于上文提到過的注意力持續(xù)不斷的分散,現(xiàn)在,連這種全身心投入的能力都遭到了攻擊。如果說無聊是一種空洞的投入
[15],那么有效對付它的方法就是主動全身心投入到一些別的事情中。然而,資本主義無法提供的,正是這些全身心投入的形式。它讓我們從無聊的東西上分心,而不是讓我們?nèi)硇膶W⑼度搿?br>
也許,最能代表我們當下時代的情緒,就是一種無聊與強迫的混合。我們雖然感到充滿興趣,又同時無比無聊,無限的分心的東西讓我們得以逃避,避免面對我們作為凡人有限的時間——即便死亡越來越近。我們知道它們很無聊,但這并沒有阻止我們又做一個臉書測試,再看一個Buzzfeed列表,或者點擊進一個鏈接閱讀一些我們根本不關心的明星的八卦新聞。我們在無聊的東西中無止境地移動來移動去,但我們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處于一種過度刺激的狀態(tài)中,這讓
感到無聊都成了一種奢侈。
這帶來的后果就是一種奇怪的存在狀態(tài),深深的疲憊混雜在無眠的過度刺激里(不管我們有多累,總還有時間再點擊一下、刷新一下),愉快和焦慮同時存在(比如說查看電子郵件的沖動,就既是我們上班得做的事情、也是一種力比多強迫,一種精神分析驅(qū)力,不管我們收到多少消息也不會滿足)。
偽當下的煉獄(The Purgatory of the Pseudo-Present)
沒有什么能比這些在資本主義賽博空間中增殖的動畫GIF圖更能代表這種時間與力比多捕獲的模式。GIF是外化的記憶,其意義對許多——也許是絕大多數(shù)——看到它們的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它們與其說是被發(fā)現(xiàn)的物件,不如說是被發(fā)現(xiàn)的記憶——他人的記憶,在遞歸意義上就是來自故事片的記憶,也就是說,他人的中介過的記憶。動畫GIF的來源越是模糊不清、難以追蹤,展示的場景越是稀松平常,它們就越是讓人難以忘記。
GIF是被困住的時間的圖像,是
惡的無限性[16](bad infinity)的圖像。這些GIF和音頻樣本有些像,但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引人思考。精心設計的循環(huán)音頻能夠掩飾它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循環(huán)的,而GIF中循環(huán)開始的地方則根本無法掩蓋。GIF的忽動忽停,它的無法掩蓋的循環(huán),讓它帶上了一種憂郁以及詭異。GIF中的人物被鎖死在一個煉獄般的狀況中,而他們甚至還無法認知到自己處在循環(huán)中。他們不斷地、無盡地重復,同時不知道自己在重復,永遠被困在——倒轉(zhuǎn)一下保羅·維爾諾的概念——
偽當下(pseudo-present)中。
在《似曾相識與歷史的終結》中,維爾諾認為,
既視感(déjà vu)可以和那種典型的“歷史已經(jīng)終結”的后現(xiàn)代感受聯(lián)系起來。維爾諾寫,在既視感中,“瞬時的當下以記憶的形式出現(xiàn),在它正在發(fā)生的當下像記憶一樣被重新激活……當下和偽-過去,在感官感知和激起的情感兩方面都一模一樣,無法分辨?!?sup data-text="保羅·維爾諾,"Déjà Vu and the End of History"" data-url="" data-numero="17" data-draft-node="inline" data-draft-type="reference" data-tooltip="保羅·維爾諾,"Déjà Vu and the End of History"" data-tooltip-preset="white" data-tooltip-classname="ztext-referene-tooltip">[17]這帶來的情感上的后果就是:“和既視感相關的心境,就是宛如自己看自己的直播。這意味著冷漠,宿命論,以及對一個似乎從頭到尾每個細節(jié)都已寫好的未來的無動于衷?!?br>
但是,既視感真的是和當代的
無歷史性(ahistoricity)最相關的狀況嗎?可不可以說,我們實際上,是在遭受另一種時間混亂,這種時間混亂在很多方面上,其實是既視感的
倒轉(zhuǎn)?在既視感中,如維爾諾指出的那樣,真正的當下似乎變成了過去;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變成了記憶。然而,在我們體驗當代文化的過程中,常常發(fā)生的,是把舊的當成了新的:實際上是過往重復的東西被當成好像它第一次出現(xiàn)一樣。不是立刻就被認出來的偽-過去,而是我們無力地滯留在其中的偽當下——一個被當做新鮮事物經(jīng)歷、實際上卻由已有事物組成的當下。
如果在中世紀神學中,煉獄是一個過渡性狀態(tài),靈魂們由此得以被凈化而進入天堂,那么,現(xiàn)代時代發(fā)明的,就是一個自我存在的煉獄。這就是貝克特的宇宙——在這里,強迫和等待永不結束,沒有任何高潮、革命和改變的可能,這個宇宙已經(jīng)關閉,但卻永遠不會徹底解體。
這個資本主義賽博空間的版本就是林韜這部精彩的小說,《臺北》。和大多數(shù)21世紀文化——無論是當代藝術還是真人秀——類似,《臺北》和它描述的世界保持著一種無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主角保羅似乎是根據(jù)作者林韜自己創(chuàng)作的,小說講的也是他平庸的生活,以一種自我指涉、興高采烈的冷漠語調(diào)敘述,讓人想起安迪·沃霍爾的寫作。然而這已經(jīng)是沃霍爾之后五十年了;
平庸(the banal)不再是美學的未知領域,而是無數(shù)當代藝術、娛樂與小說發(fā)生的一片祛魅過的領域。保羅和小說中的其他作者、當代藝術家與出版人處于享樂主義和落魄之間的某個狀態(tài)。他們“注射”藥物,在自己的MacBook上制作半裸電影。在派對上,他們會看這些自己做的電影。他們談戀愛,然后分手,在這個過程中幾乎沒有什么情感波動。
《臺北》是對智能手機之前的時代的歷史研究,那時人們主要通過電腦進入賽博空間。(關于角色們各種“上網(wǎng)”動作的描述在小說中隨處可見。)然而,資本主義賽博空間已經(jīng)是角色們主要生活的地方了。他們就像是GIF中的人物一樣,只不過意識到了自己的循環(huán)。然而,知道了這一點只是加強了他們的被困感——被困在大量中介過的、預先設計好的心理、文化、物理景觀中。這一中介和預先設計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當成理所應當,以至于它非但不會激起一場憤怒、或者一個諷刺的笑容,反而成了一種安慰。在某一時刻——可以是小說里任何一個時刻——保羅,“在大概不停刷新推特、Tumblr、臉書和Gmail刷新了二十分鐘后——同時持續(xù)不斷地、無趣地、冷漠地意識到,他這一天‘
已經(jīng)完了’(was over)”……十分困惑地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是下午4:46分,而不是他以為的早上。
“已經(jīng)完了”的這個引號很重要,因為它是一個錯綜復雜的句子結構。句子的結構和賽博時空的回旋與延遲相符,它將每一個想法和感覺嵌入到一個充滿了延遲和猶豫的時間結構中(每一刻都有好幾個窗口同時打開)。引號,卻暗示著保羅被過度中介了的自我意識的奇特特點。這與其說是一種心境,不如說是對某個既定事實的無意識的承認(但同時也沒有任何的
自反(reflexive)
[18]能動性)。這就是維爾諾所說的“冷漠,宿命論,以及對一個似乎從頭到尾每個細節(jié)都已寫好的未來的無動于衷?!?,在他的這些概念之前就已有了?!霸谒松碾娪爸?,他知道,現(xiàn)在就是那一刻——就像《曖曖內(nèi)含光》里的人物引用柯爾律治那一刻一樣,屏幕變得模糊、充滿色彩,顯示出晚上在外面的歡快人群的影像——來感到這個世界‘美好且悲傷’。他的確有那么一會兒感到自己有了這種感受,不過很快就重新投入到談話中去,這場談話也在制造著它自己的、未被中介過的情緒。”
角色們“注射”的藥物不是為了逃離,而是為了加強這種無處不在的中介,從而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讓它脫出寫好的劇本。藥物讓角色們更好地保持對自己感受的疏離,不然他們將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那些情緒。比方說這里,保羅犯了個錯,“在他幾乎免疫了慚愧和焦慮的狀態(tài)下,他只是理論上尷尬了下,而任何其他沒磕MDMA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羞愧和尷尬”。
在《臺北》中,曾經(jīng)給賽博朋克小說帶來
奇異性(otherness)的那些意象已經(jīng)徹底稀松平常。也就是說,
人造物(artificiality)已經(jīng)是無處不在、稀松平常,再也不能意味哪怕一丁點的
相異性(alterity),而這是賽博朋克的“近未來”曾經(jīng)激起的。賽博科技被嵌入到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被嵌入到了賽博空間中;可以肯定的是,賽博空間不再是《神經(jīng)漫游者》中的角色們探索的充滿誘惑力的異質(zhì)空間。當保羅把自己的記憶和一塊硬盤相比時,或者當他把“一座詭異的建筑”比作“電腦屏幕上無法響應的鼠標光標”時,這就是文學上的CGI。不是什么“似乎很自然”的模擬,也不是什么新的、“不自然”的感受的內(nèi)在呈現(xiàn)。這樣的意象帶來的感覺是被困在了一個沒有外部的擬像中。未來,在所有能被想象到的意義上,只意味著更多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東西。
他無法忽視一種感覺,那就是他并不孤獨——在宇宙的大腦中,所發(fā)生的一切都被同時記錄為公開的、不可破壞的數(shù)據(jù),他已經(jīng)部分地與其他已經(jīng)死亡的人同在。他存在的信息,他的生命體驗在時空中的刻痕,無數(shù)年后,正在被無數(shù)的實體研究,他們比他自己更了解他。他們知道關于他的一切,甚至是他目前——正心不在焉地慢慢感到困意——的想法,和他想法的確切的模糊性。他們肯定是在他們相當于中學的地方中研究他?!耙苍S”,保羅無意識地說出這個詞,自己也不知道它指的是什么。
保羅在陷入了孤獨癥的同時,也失去了自己的
內(nèi)在性(interiority)。自戀演變成偏執(zhí)(事實上,在他對自戀的初步思考中,弗洛伊德已經(jīng)把自戀和“偏執(zhí)”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種偏執(zhí)狂不再具有施雷伯法官那種狂熱的神學發(fā)明力了。相反,保羅只能想象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技術的進步只是擴展了極端平庸的邊界。不是一些惡意的專制的超級智能來檢查保羅思想的細枝末節(jié);而是無聊的學童,來研究他永遠無法解決的精神和情感狀態(tài)的“精確模糊性”。
所謂沒有外部的擬像,就是資本主義本身。林韜所描寫的,也許可以被稱之為交往資本主義現(xiàn)實主義。這部小說描述的,正是被困在
交往裝置(communicative apparatus)的驅(qū)動力中。這些裝置是無窮無盡,因為它們與資本主義密不可分。資本主義將自己投射到了任何可以想象的未來。
在《臺北》中,后現(xiàn)代的反?,F(xiàn)象——或者說,后現(xiàn)代和它的一個所謂的對立面——交織在一起。一方面,后現(xiàn)代主體的痛苦的自我意識達到了一個煉獄般的高度,在這種情況下,挪用的狂喜早已讓位于賽博空間的
總是-已經(jīng)(always-already)
[19]的超-平庸性。另一方面,小說中充滿了德勒茲式理論家通常會和后現(xiàn)代
自反性(reflexivity)的
知性距離(knowing distance)對立起來的那種非人化情感。在《臺北》中,這種情感是斯賓諾莎式快樂的倒轉(zhuǎn)。它是一種
基于悲傷的恐懼,無法用言語描述清楚,簡直是不屬于人類的——比悲傷更發(fā)自肺腑,但也不像恐懼,因為它降低了心率,損害了感官,讓一切看起來“更暗了”。有時,這與其說是一種感覺,不如說是一種意識(realization),也許在你死后,在時間的缺席中,在沒有容忍機制或溝通手段的情況下,你能親自里經(jīng)歷這一永遠的噩夢狀態(tài)。
在這里丟失的,是在自我意識和感受之間起中介作用的
自我(ego)。敏銳的自我意識實際上就像一種平淡的機器
自反性,這里的機器沒有《神經(jīng)漫游者》的冬寂那樣的哥特式的
崇高感(sublimity);相反,它就像一個無聊的人工智能,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常規(guī)化行為,但卻無法改變它們。如果《臺北》是喬納森·弗蘭岑的小說,故事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橋段,擁有“基于悲傷的恐懼”的保羅大膽承認自己的抑郁。相反,在《臺北》中,“不屬于人類”的“基于悲傷的恐懼”膨脹起來,這樣它就成了小說的背景氛圍,而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沒有一個主體可以大膽說出:“我很抑郁”。即使抑郁彌漫著他的整個生命,保羅仍然像分析機器故障那樣分析他“基于悲傷的恐懼”。但這恰好讓我們深入了解了抑郁癥的真實狀況——尤其是在交往資本主義的狀況下。能夠說“我很抑郁”的人已經(jīng)至少在某種最低限度上,走出了他們的抑郁。交往資本主義在讓我們抑郁的同時,也讓我們從抑郁中分心,就像在讓我們無聊的同時讓我們從無聊中分心。
后資本主義欲望(Post-Capitalist Desire)
交往資本主義的一個陷阱,就是誘惑著我們從技術現(xiàn)代性中退卻。它試圖讓我們相信,唯一可能的技術現(xiàn)代性,就是現(xiàn)在這些瘋狂的注意力炸彈,顯然,面對這些炸彈,我們只能拔掉插頭、選擇退卻。交往資本主義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得好像欲望和資源的集體化已經(jīng)發(fā)生。實際上,交往資本主義的必要條件就是阻礙交流的可能性,利用實際存在的賽博空間來強化當前的主體性、去社會化和繁重無聊的工作。
為了知道超越這個的世界可能會是什么樣的,讓我們回到Otolith Group的Anathema上。在將力比多片段從資本主義的符號中(這些片段原本被資本主義符號任意地組合在一起)解脫出來的過程中,Anathema開啟了一種與交往資本主義的緊迫性非常不同的時間模式。Anathema提出了對數(shù)字機器的新的使用,一種新的數(shù)字欲望:一種
數(shù)字迷幻(digital psychedelia),別無他物。
當我們觀看Anathema時,我們會意識到主流文化已經(jīng)變得多么的去迷幻化。去迷幻化是資本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一個方面,它把一切都歸結為商業(yè)的必要條件和神經(jīng)系統(tǒng)與心理的問題。Anathema的迷幻主義將我們從對忙碌的自我、商業(yè)的自我的焦慮認同中哄騙出來。它拉長了時間;誘導我們?nèi)ヅ腔埠推?。它既不是療養(yǎng),也不是娛樂,這兩者都是為了讓我們充分地恢復體力,以便回到工作崗位上。這種欲望-時間與“我”文化(I-culture)的享樂主義碎片滴灌無關,因為后者關乎于工作的繁忙。正是在這里,在這種時間的使用方式和讓它得以存在的條件下,我們可以重新發(fā)現(xiàn)未來。
參考
- ^譯注:本文作于2016年。
- ^讓·鮑德里亞,《擬像與仿真》
- ^林韜,《臺北》。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20015372/
- ^譯注:其實就是手機。把手機用communicational devices來描述,讓人想起了交往資本主義(communicative capitalism)
- ^譯注:就是capital,資本。馬克費雪的寫作中常常將資本看作一種非人的主體。
- ^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
- ^讓·鮑德里亞,《象征交換與死亡》
- ^譯者理解,僅供參考:觸覺有其感性意義,例如撫摸光滑的紙張、粗糙的桌面和滾燙的食物,但觸摸手機屏幕本身卻沒有任何意義,在這個失去意義的時刻,手指將我們和屏幕“里面的東西”連接了起來。
- ^喬蒂·迪恩, "Democracy and other Neoliberal Fantasies: Communicative Capitalism and Left Politics"
- ^譯注:當代城市及虛擬空間的視覺及聽覺刺激所帶來的的侵略性沖擊。
- ^弗蘭科·貝拉爾迪, "Precarious Rhapsody"
- ^譯注:absorption指全身心的、整塊整塊時間的投入
- ^www.weareplanc.org/blog/we-are-all-very-anxious/
- ^馬克·費雪,"Ghosts of my life"
- ^譯者理解,僅供參考:你不僅需要大塊大塊時間不知所措,還需要整個人的精神都不知用在何處,才會感到無聊,所以說某種意義上,感到無聊也是需要時間和精神的全部投入的,只不過是投入到了一片“空洞”中
- ^譯注:https://baike.baidu.com/item/%E6%81%B6%E7%9A%84%E6%97%A0%E9%99%90%E6%80%A7/22615805
- ^保羅·維爾諾,"Déjà Vu and the End of History"
- ^譯注: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63877058
- ^譯注:哲學上的總是-已經(jīng)(always-already)是什么意思? - zzx的回答 - 本站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26154436/answer/2559636657